得荼怔着,看看吴坤,吴坤一边翻抽屉,一边得意地朝他笑。白夜也笑了,对他说:“吴坤,你看,杭得荼他脸红了!”
吴坤关上抽屉,有些发窘地说:“白夜,你别吓唬得荼,他还没有女朋友呢。”说完这句话,拿着手里的一叠证明,朝得荼挤挤眼睛:“得荼你别怕她,她这是外强中干,你们谈,我去系里跑一趟,很快就回来。”
杭得荼见吴坤走了,呼吸都紧张起来。想了想站起来也要走,找了个借口说:“还有那个姚伯道……你爸爸也要他的资料,我去找找,你坐一会儿,失陪。”他走到门口,想想有点不礼貌,才又加了一句:“祝你们幸福。”
对方没有一点声音。他鼓起勇气,再看了一眼,怔住了,一个准备结婚的女人是不应该有这样的神情的,她让他走不成。
她说:“吴坤到系里去开结婚证明了。”
“你们会很好的。”他语无伦次地回答。
“请你帮助我一件事情,”她严肃地说,“我请你陪我等他回来。”
他想说,他上午要出去,他要办的一件家事,也和婚姻有关。但是看着她严肃的神情,他却摊摊手说:“这太容易了。”
她脸上就露出了欣慰的表情,缓慢地闭了一下眼睛,头往后微微仰去,仿佛因为感激而陶醉。她的这个神情,往往在她想要特别强调什么的时候,重复出现,就像电影中那些重复播放的经典镜头,永远地刻在了杭得荼年轻的心里。
他还记住了她的许多可以反复回味的表情和话语,比如她用纯正的普通话、用她那略带沙哑的女中音说:“我知道你会陪我的,我从我父亲那里已经深刻地了解了你。”
她单刀直入般的话实在让得荼吃惊。但白夜懂得用什么样的方式为他压惊。她说:“看见了吗,我有茶,顾渚紫笋茶。”
“你有顾渚紫笋茶!”杭得荼终于可以为茶而欢呼,但他的脸更红了,他觉得自己的欢呼很做作。
她没有呼应他的欢呼,却从身边那只漂亮的小包里取出一只信封,两只手指如兰初绽,轻轻一弹,撑开信封,把手臂伸向得荼,她说:“请看,请闻。”但实际上得荼根本没来得及看和闻。他只看到了她的手,他看到她取过来一只茶杯,她说:“只有一只茶杯。”
她冲了一杯茶,顾渚茶是长炒青,细弯如眉,略呈紫色,浮在杯面,看上去没有龙井茶那么漂亮。得荼说:“是山中野茶。”
“你喜欢吗?”
“很难搞到这种茶了。”得荼回答,他心里有些乱,羞涩使他两眼不定,东张西望,有失常态。
“你喝,”她把茶杯推到他眼前,“早上我洗干净了,这是你的茶杯。”
“是我的,你喝吧,我们家有茶。”
“我爸爸让你喝的。”她的话有点撒娇,她是一个女人气十足的女人。
邢瓷类银,越瓷类玉,茶汤泡在龙泉梅子青色的杯中,衬托出来的一片野绿色和喷散出来的一片扑鼻香,把得荼四下里不知往哪看的目光定住了。他端起杯子,轻轻地吸了一口,说:“好茶。”
“怎么好?”
“说不出来,也许……是那种不成规矩的香吧。”
她伸出手去,眼睛看着他,拉过得荼刚刚放在桌子上的那只杯子,端到嘴边。她看着他,芳唇一点,含住杯沿,在他的嘴刚才碰过的地方吸了一口,得荼的气就短了起来,他说:“你坐你坐,你喝茶,我看书。”他取过那本昨夜没有心思看的《文物》,翻来翻去,他能感觉到她坐在他对面,慢条斯理地品茶,一会儿看看杯子,一会儿看看他,他的心就又慢慢地平静了下去,重新抬起头来,说:“我真的为杨真先生高兴。”
“因为我去看了他吗?”
“你早就应该去看他的。你知道他不敢来看你的原因,是怕他牵连了你,我了解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可是他发现白夜根本不和他处在一种状态下说话。她沉浸在自己泛滥的情感世界里,她几乎可以说是多情地看着他,声音充满着磁性,她问他:“问你一件事情,知道马是怎么变成骆驼的吗?”
她的大眼睛很黑,黑得发蓝,波光粼粼。得荼被搞糊涂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女人,正要结婚的女人,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女人却很清醒,缓缓地深沉地说:“马,背上驮着太多的东西,它累得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了,它只能在心里对自己说,我受不了了,我真的受不了了,别再往我身上压东西了。就在这时候,天上飘来了一根羽毛,不偏不倚,就落在了马背上。只听咕隆咚一声,马背压塌了,马就这样成了骆驼,懂吗?”她朝他挤了挤眼睛,但她挤出了泪水,她接着说:“马就这样变成了骆驼。”
“马就这样变成了骆驼。”得荼傻乎乎地重复了一句。
“可是因为这样,它背的东西就更多了,而且还没有水喝。”
她突然被自己的最后一句话说笑了,就仰着脖子把杯中的茶大大地喝了一口。
杭得荼就这样走近了她,他为她倒了一杯茶。十分的茶,倒得七分,留三分人情在。她对他说谢谢,泪眼汪汪的,不再有刚才那种失态;得荼摇摇头,他看着她时不再害怕了。就这样他以为他是了解她的了,他认为他非常了解她。她孤苦伶仃,无所适从,迷乱彷徨,她在命运的转折点上,寻求最后的一根救命稻草。她是来结婚的,事实上他们已经结婚了,可是她依然不愿意结婚。那么谁是那根羽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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