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到母亲，感觉永远无法再让她拥抱他了。他记得她曾告诉他，人性本善，因为所有的人都有灵魂，而灵魂一概是善良的。她说，邪恶总是外求的。因此当他想要谋杀米里亚姆的情人史蒂夫时，有数个月的时间他甚至相信他是善良的，甚至在列车上看那本柏拉图的书时，他也如此坚信着。他体内驾驭其行为的第二匹马向来跟第一匹马一样顺从。但现在他想，爱与恨，善良与邪恶，是共存于人们心中的，而且不只是因人而异地以不同比例存在着，而是所有的善良和所有的邪恶互存共生。一个人只需要寻找两者之一的一小点便可发现全貌，一个人只需要沾到边即可。所有的事物都有相对的事物相随，每项决定都有反对它的理由，每种动物也都有天敌，男性女性，肯定否定。原子分裂是唯一真实的毁灭，因为它违背了宇宙的单一律。没有了相互依存的相对的事物，没有任何事物可以存在。在建筑物里，没有了阻挡空间的物体，空间能存在吗？没有了物质，能源可存吗？或者没有了能源，物质可存吗？物质和能源，迟钝和活跃，一旦视为相对的事物，也就是现在所知的一体了。
而布鲁诺，他和布鲁诺，两人都是对方放弃的另一面，摒弃的自我，是他以为自己痛恨但实际上也许喜爱的身份。
刹那间，他感到自己仿佛疯了。他心想，疯狂与天才也常有交集。但大部分的人过着多么平凡的生活啊，像大部分的鱼一样，生活在中庸的水域里！
不对，这种二元性普遍存在于大自然中，连最小的原子内的微小质子和电子都有二元性。科学正在努力分裂电子，也许永远也做不到，因为也许其背后只有一个概念：唯一的事实，即相对的事物永远存在。谁知道电子到底是物质还是能源呢？也许上帝和撒旦在电子周围手牵手跳舞呢。
他把烟蒂朝废纸篓一丢，却失手了。
他在篓内捻灭烟蒂时，看见一张皱巴巴的纸，那是昨夜在罪咎逼迫下写的自白书。这份自白令人作呕，使他陷入腹背受敌的境地——布鲁诺、安妮、这房间、这夜晚以及明天跟医务部的会谈。
时近午夜，他觉得昏昏欲睡，便离开工作台，小心地躺在床上，连衣服都不敢脱，唯恐惊跑了睡意。
他梦见自己醒来了，是被一种他每晚辗转入眠时在房内所听到的缓慢而警觉的呼吸声弄醒的。而此刻这声音就来自他的窗外，有人正要爬进房内，一个高大的身影突然跃入房间，披着蝙蝠翅膀似的巨大斗篷。
“我来了。”那人影毫无起承转合地说。
盖伊从床上一跃而起，与之打斗。“你是谁？”他认出是布鲁诺。
布鲁诺没有反击，只是抵抗。如果盖伊使出全力，完全能扭住他的肩膀，把他按倒在地，只有在不断出现的梦境里，盖伊才会使出全力。盖伊用两膝将布鲁诺压在地上，掐住他的喉咙，但布鲁诺始终仰视着他，咧嘴笑着，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你——”布鲁诺终于答道。
盖伊头脑昏沉地醒来，直冒冷汗。他坐直上身，警惕地看看空荡荡的房间。房间里传来湿滑泥泞的声音，仿佛是蛇从下面的水泥庭院爬过，湿滑蜷曲的身体拍打着墙壁发出的声音，蓦然他听出那是雨声，柔和清脆的夏雨，于是他又猛然一头重重栽在枕头上，轻声哭起来。他想着这场斜击地面的雨，雨似乎在说：要浇水的春季植物在哪里呀？要仰赖我而生的新生命在哪里呀？安妮，我们在年轻时看见的爱情绿藤在哪里呀？他昨晚曾在一张揉皱的纸上这么写着。雨会找到等着它、仰赖着它的新生命。落在他的内院中的雨只是多余的。安妮，绿藤在哪里呀……
他圆睁着两眼躺在床上，直到黎明的指尖缓缓升至窗口，就像跃进房间的陌生人一样，就像布鲁诺。然后他下床，扭开灯，拉起百叶窗，回去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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